我在偏鄉，發現不一樣的自己
偏鄉，是一個地理位置上的概念，如果心不偏，一切將海闊天空。
下半年開始，我將到偏鄉服務，這是我生平三十多年來，首度移居工作; 說也奇怪，在市區長大，竟主動申請到偏鄉服務，任誰也難以相信。
白米既已煮成熟飯，我心亦踏實，把家當搬到偏鄉來，除了地域上的變遷之外，心理上的調適亦得有所革新。其實這是教育部所推出的偏鄉教師服務的專案計畫，我主動申請，親朋好友間紛紛投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我篤著決心，想在人生中留點不同的況味。
說這裡是偏鄉?倒也不是這麼地偏; 教育部給偏遠學校的定義和一般人們思維中的偏鄉有著不同的切入點。我在后里區的泰安國小。
泰安國小，全校173位學生，共有7班，教職員含其他職工共約24位;學校離泰安火車站約五分鐘車程，距后里市區約二十分鐘車程。以全台灣的幾所偏遠、特偏學校的角度而言，並不算特別偏遠，但學校周圍，幾乎沒有餐飲店可供應，更別提超商了。學校放眼望去，盡是稻田、近山、農舍、村落，晚間七時一到，萬籟俱寂。這一帶最有名的莫過於二、三月的櫻花季，據說學校鄰近的道路、校門口、假日的校園內，盡是車輛與遊客;十一、十二月的落羽松亦在學校一旁悄然變色; 而一所七十年的老校，就矗立在這樣的氛圍裡，敲響木鐸，讓村莊猶有不停歇的讀書聲。
在這兒生活，便是無止盡的「減法生活」，陶淵明躬耕於田野，毫無慾望，有的只是追求生命中的桃花源，讓底心永遠取得現實與幻想中的衡;我也嚮往王維，他獨坐竹林裡，吹著笛簫，和著蟲鳴蟲喧，也甘之如飴。現代人，總愛買塊田地，享受農閒，又或甚至有人在城區裡買一塊地，理由竟是:「不想讓財團買去建設」。我在這裡，就是大自然庇護下的擁有者，右眼望去潺潺小溪，蒼翠青山; 左眼望去層疊林木，雲煙裊然; 正眼瞥去農舍綠野，後方林木叢叢; 我沒有古詩人文墨斐然的自比，然我心但願如此淡然恬適。
此地，慾望抱持者不得其門而入。我的生活一向簡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休息時，返回寢間，案頭是隔週進市區，從圖書館借回的三十本書，桌旁是一疊疊的寫作用紙或書法習寫用具; 不愛看電視的我，偶爾使用電腦收取新知，再不，就是滑滑手機、聽收音機，勉強與世界連結。老實說，這裡並不是如此地偏，想買日常用品，開車二十分鐘就有市集，但我總愛過著清新純樸的生活，非到必需，也堅持簡單。
朋友送我一些咖啡粉，閒暇時在房間裡過濾咖啡，飄來香氣，啜飲一杯，在自己房間裡就可享受，何需大老遠到市區去品飲?一杯咖啡、一本書、一個下午，我心已滿足。當中我體驗著，生活的富足來自於對自我的掌握，如果心不偏，一切將海闊天空。享受完咖啡，鼻腔已醒，心腦亦開始運行; 偶爾步出室外，走走野林，凝思書裡的字讀，爬梳文句的條理，閒適悠走幾步，青脆鳥囀，柔雲浮綴，徜徉其中，也是坦然。
我總有更多的時間，比之於曾在城市生活的我。在城市，固然方便，但也因過多的誘惑而剝奪了我心，終究空虛。我在偏鄉，就住在辦公室旁，上班前，有時間享受晨光，或閱讀，或聽新聞，抑或寫些短文、眉批，再去上班; 下了班，到晚間十點就寢，我有約莫六個小時的時間可以運用。在這裡，因鮮少外在刺激，所以生活的方向由自己掌控。
於是，我重拾毛筆，特別在林木環繞的此地，更添韻味; 我學了簡單的水彩畫或鉛筆畫，雖為初學，又難登大雅之堂，但畫出內心，揮灑幾筆，倒也愜意。有時想學日語，便搭火車前往市區，再步行，返程時於車上複習，回家吟讀幾次，也勉強地輸入在表層記憶中。我就愛這種生活，簡單、清朗、恬適，卻自得其樂。
許多朋友說，他不愛這種生活，好像接受苦難一般。我想起古諺「由奢入儉難，由儉入奢易」，我卻反其道而行。從城市到鄉村，這樣的生活改變，確實不是這麼容易適應，但習慣了，一切都好，一切都能甘之如飴，甚至愛上這種生活; 唯一害怕的，便是「不習慣」。
大概是我常接觸心靈成長的課程吧! 許多講師告訴我們:「心」是最重要的，可以是很好改變，也可以是極難改變的; 能夠改變的，稱之為「教化」，不得改變的，即為「本性」; 在心靈課程中，許多的禪修、研習都是在寂靜的環境中展開的，課間活動時望去的畫面是清新的一片，課間活動結束時，回到教室，又是一連串的淨心、靜心; 空氣裡是沈靜的，講師說話輕得如針敲地面都可聽聞，學員間說話溫文儒雅，我已習慣，也因此短居於偏鄉，我的適應力極為強韌; 我把在這兒的生活，比擬為修行，就像放開層層的束縛，於此全然解脫。
有時一整天下著雨，窗外淅瀝，雨水自屋簷如串珠般敲擊在我的窗台;我在聲韻裡便能辨識今日的雨勢。下雨，我更不愛出門，我便守在房間裡，如循環似地閱讀、休息、書畫、寫作，醒時，好像永遠複製同樣的生活，任由城區裡早已人滿為患、商場血拼下殺三折、流行新潮免費試用…，老實說，我已對這樣的誘惑已經無感; 我還不得不質疑三十多歲的我，是否早已老化?
宿舍後方不遠處即為大甲溪，秋冬之後，東北風增強，這一地帶，曠野空闊，往往風沙一捲如滔天蓋日，出門採買絕對是個煎熬。有一日，風呼呼颳來; 當時，房間裡幾乎沒有存糧了，但又得填飽肚子，只好打開冰箱，抽屜裡翻箱倒櫃一番，勉強煮出了二餐，還有多餘的麵條足以吃到隔天早上; 我不禁想著多年前的自己，奢侈的一餐，挑剔的一餐，而如今，簡單亦是過，方便亦是過，對於物質的慾望，也與我漸行漸遠。說真的，我還蠻喜歡這樣的生活，就是極簡風格，沒有負擔地過著，心無旁鶩，別無掛罣，「便是人間好時節」-- 慧開禪師總是這樣自勉的。
偏鄉，確實，心不偏，一切都海闊天空。偏鄉的居民，長居於此數十寒暑，過得健康，過得滿足。踩踏著土地，農耕於泥濘裡，收成於山林中，他們是快樂的，一個地理位置上的偏鄉概念，在某個程度上的確有種不方便的意涵，但是它無法完全隔絕我們的思維、想法與生活的模式; 而我也很慶幸，能在偏鄉短暫居住，並工作於此，除了改變曾經的自我，也讓我發現不一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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