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母語演說的經驗
相較於語文競賽的其他項目,對我而言,演說顯然是挑戰性最高的; 相較於國語演說,閩南語演說,又更具那麼一點高難度; 或許有人覺得納悶,演說不就是站在台前,說話給大家聽嗎?或是開始打開話匣子閒話家常,以輕鬆的口吻,就像和朋友打屁一樣嗎?其實不然,仔細推敲「演說」這二字,隱含著很多內涵。站在台上,不但要 「演」,還要會「說」; 演是什麼呢?表演戲劇?演唱歌曲?展演舞蹈?還是綜合以上通通把它演出來?說是說什麼呢?說書?說故事?說道理?還是談情說愛通通扯進來呢?
前陣子,一位朋友打電話來跟我說,「喂,我看到演說名單有你的名字喔!真的是你嗎?」「呃…你去哪看的?」「就教育局還有各國小的最新消息幾乎都有貼呀!」「真的假的!對啦,那是我沒錯。」「不簡單吶! 賞你一個勇氣獎…哈哈」「上面有寫我的工作單位嗎?」「我沒仔細看,但我很定看到上面寫著是你的名字,而且還是粗標楷的,標題抬頭是95語文競賽母語演說名冊」「嗯,蠻丟臉的!你知道就好,別跟其他人說。」…。
我們的對話充滿狐疑。他不相信那個名字是我,應該說,他更不相我會鼓起勇氣去參加演說比賽,更何況是母語的。在一般場合,我們的閒聊、工作交談幾乎都是以國語為主,甚至我們還曾指著那些說閩南語的人是鄙俗、次等、下流的; 因此他的懷疑也不是沒有原因,而我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在某種神智不清的情況下,被慫恿去填報名表。到今天為止,他一直不相信,就像我也一直在懷疑究竟有沒有暗中慫恿我的那位?他究竟存不存在呢?
我九成相信,設計我的人絕對不存在。從被朋友知道我報名了之後,他每天固定休息時間一到,老是用MSN丟水球,遇到無法用電腦發出聲音時,就會撥起電話奪命連環call,一下子問我準備得怎麼樣?一下子又問我到底有沒有信心; 一下子要我用台語和他交談; 一下子又說我台語很俗; 一下問我為什麼「花蓮」的「花」唸「花」,「玫瑰花」的「花」就唸「花」呢?「鳳林鎮」的「林」唸「林」,為什麼「樹林」的「林」又唸成「林」呢?有時他更進一步問我為什麼想報名參加比賽?問我對台語俗語懂了多少?問我對母語教學有何看法?…他每天好幾問,我彷彿像極了他的師傅一樣,無時無刻接受考驗與審問。坦白說,他問的每一題,我完全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知道那些發明母語的人,會怎麼解釋這一些; 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是迷迷糊糊地參加比賽,就像現在也是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回答他的問題。
有一次,他興奮地打來告訴我說,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同樣一個字,會出現好多種唸法。他轉述他朋友的話,說那是「習慣問題」,「是千百年來流傳下來的,就如同國字一樣,會有破音字的情況產生,所以才會出現一字多音的現象。又好比,為什麼你的名字叫「XXX」,這就是爸媽經過算命之後,幫你命名的,久而久之,這種習慣問題就像一個標籤貼在你的身上了。」老實說,這個「習慣問題」的解答一點深度也沒有 ?今天我想要知道的,除了習慣問題之外,我更要了解是在什麼時空背景之下產生一字多音的現象?語音的改變會對一個句子產生什麼影響?語音的背後,是不是有什麼文化的因素支撐著?母語的使用會不會隨著地區而有所不同?種種的問題才是一個真正的母語演說者要去解答的。一個母語演說的達人,他未必真正理解母語的內涵與結構瞭解; 一個對母語系統很瞭解的人,也未必能侃侃而談; 但不能了解母語與不敢上台說話的人,絕對不能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的母語演說。那是和他通完電話之後所得到的想法; 在還沒有比賽之前,我完全不清楚我是哪一類型的人。
他翻了很多資料,告訴我很多詞語的念法,比方說「榜樣」、「錯誤」、「匯款」、「詐騙」。說實在的,這些詞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母語演說的難,就難在於如何將國語翻成閩南語,而且在句子的不同位置又有不同的說法; 更難的是站在台上,花不到半秒鐘的時間,要將國語的思考模式迅速轉換成台語,再用「標準」「通用」的語言表達出來。以「榜樣」為例,在台語裡頭,並沒有「通用」的唸法,如果自認為照字面翻成「標準」台語的話,那不但拗口,別人更聽不懂; 所以我們常以「模範」、「典範」一詞來取代; 這就是母語特別的地方。所以進行一場母語演說,腦海裡是要像掃瞄機一樣,不斷掃瞄所有已知的資訊,並且用最高解析度輸出。
朋友常跟我說,為何我這麼執著要去了解語言的文化背景與地域差異等知識性的東西。他說假如他是一位參賽者的話,他會去弄清楚如何用台語去描述一個事件、一則新聞,甚至學習如何用最短的時間,把能發揮的地方統統灌進腦中。他說評審坐在台下,唯一聽得到的是內容、語調; 看得到的是台風與儀態; 而那些理論性的東西,根本是你在鑽研台語領域或是演講完之後,你才要再去學習的功課; 現階段只要對著鏡子,遇到不會說的字詞圈起來,問問別人就行了。他也告訴我說,要學著在眾人面前說話不緊張、眼睛要掃射每一位評審、要會隨機應變、要會掌控時間、要會用別於談天的方式,莊嚴肅穆地表達你的看法…等; 他跟我說了很多很多,其實都是有意義、急迫性、也極有建設性的。他甚至還問我,是否覺得評審會知道我的母語知識?或是了解我對母語的研究程度如何?充其量,評審在那短短五六分鐘,只想聽一場精彩的演說,那些母語的淵源與理論,才不是評審短時間內有興趣的東西,除非題目是「我對母語的看法」、「我所知道的母語文化」、「母語的流傳與承先啟後」這方面的硬性題目。
我還記得當天抽到題目的那一刻,我馬上CALL OUT 求救給他,問他說「細漢偷摘瓠,大漢偷牽牛,這個題目怎麼發揮」他笑一笑,好像很瞧不起這樣的題目,他說:「就把你生活中的例子說出來呀!說出自己的親身經歷較能打動評審。看你要從小時候偷東西的經驗說起,談談當時被抓到的可憐貌; 或是談談假如你是父母、師長,怎麼告訴孩子做人的道理?你也可以從旁人的角度,來分析造成小孩偷東西的原因; 假如小時候疏於糾正,長大可能會犯大錯的種種可能性。你也可以談家庭教育的重要性; 或談學校對於孩子的品格教育; 你也可以從現在的社會,談談小事不停大事不斷,來論述這都是小時候沒有養成的好習慣。記住,不要恍神、多用諺語,最好有押韻的對聯,緊張的話就不要戴眼鏡上去,撐不下去的時候就開始講例子,一個不夠的話,再掰第二個,反正鈴聲還沒響起就堅持不要下台。隨時保持笑容,想像前面有一個細漢囝仔騎著牛,在你面前偷摘瓠仔; 另外,你有一個壞習慣,常常講到興奮的時候,常加快速度; 記住,講慢一點也可以拖時間,反正就像平常我告訴你的這樣,照著做就對了…加油,沒有問題的!加油…」掛上電話,他的藥方還在腦中盤旋著,沒有問題嗎?我也不知道。
真的沒有問題嗎?我真的不知道。那五分鐘,著實有二十分鐘那麼漫長,一開始,我向評審老師還有在場觀眾問好,也巴結了一下工作人員和攝影師,連那些可愛的小朋友都瞬間變成我的巴結對象; 老實說,笑容還可以,但是如何用台語來表達卻不太靈光。比方說,劉備曾說過「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這句話,怎麼翻成台語?要用白話的方式嗎?還是用文言直接翻呢?又當我在講「品行」、「監獄」、「誠實」這些字時,我又說了什麼糗話呢?
我沒有戴眼鏡,但我感覺得出坐在我正前方的評審,正用一種露出揚起嘴角,看似友善,但三不五時又皺起眉頭狠狠地在評分表上寫了幾個字。有的評審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於前,全神貫注洗耳恭聽地欣賞著; 有的轉著筆,不時還搓著下巴幾回; 有的托著腮幫子,眼睛凝視著我; 台下的觀眾,在我矇矓的視線中,感覺得出一陣不安; 有三歲小孩在媽媽的懷裡不斷蠕動的,有國小學生在桌椅間逡巡、徘徊、穿梭; 有中學生拿著飲料狂妄地吸吮著; 有大人們拿著紙筆不斷抄寫著我唸的內容; 更有攝影人員對著我按下快門,從左拍到右,再伸長拉短鏡頭; 原來這一台上五六分鐘的考驗,不只來自心中的壓力,有絕大多數的拷問是來自於教室裡的組成分子。
在台上的那漫長時間,腦筋不消說,那絕對是一片空白,而且是空白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我試圖說服自己要在腦裡記下CALL OUT裡的訊息,但卻又如此地遙遠; 五分鐘前在耳邊輸入的訊號,怎麼在上台之後,通通化片烏有?我努力地找回那些記憶,用力地掰,從幼稚園偷同學的糖果,掰到小學偷隔壁同學的鉛筆,再掰到大學偷了一位阿公的腳踏車; 為了印證「細漢偷摘瓠,大漢偷牽牛」這句話,我公然撒謊,而且撒到連自己都忍不住豎起大姆指誇耀自己的功力,連自己的形象都完全不顧了; 我一邊說著這些完全沒有發生在我身上的,一邊想著謊言越扯越大,但心裡卻興起一股價值感,好像和題目的意思不謀而合,「非常麻吉」,總算沒有離題了; 然而,鈴聲卻遲遲不響,於是只好連我那好朋友也被我扯了進來。說了約莫三分鐘後,我想到的不是演說的問題,而是「圓謊」的問題; 就像為了要彌補剛才所說的謊,我接下來所描述的內容,勢必要比前一個謊更大更誇張,才能說服自己圓謊成功; 而下一個謊,又必須繞著更大的謊來打轉; 因此,原本一場光明正大的演說比賽,乍看之下,變成一場吹牛大賽,而且面不改色,只有些微的臉紅氣喘; 更大的功夫,在於說服自己和評審,我撒了這些謊,一點也不覺得羞恥。
又好比說,今天假如抽了「我對墮胎的看法」,明明自己是非常贊成墮胎的,但為了追求演說的「正向思考」「正大光明」「樂觀進取」「積極向上」「不違背善良風俗」等多重面向,我們只好暫時性地「反對」墮胎,洋洋灑灑地說出墮胎對身體的後遺症與對生命的不尊重; 又好比說,今天抽到的是「我對同性戀的看法」,明明打從心裡是多麼地厭惡同性戀,還不時攻訐他們,但在演說的場合裡,卻得大力讚揚尊重多元、性別平等、關懷弱勢,甚至搬出某某人是同志,而且成就非凡…; 又好比說,今天抽到是「校園體罰」,原本在學校贊成體罰制度,或是把學生打得鼻青臉腫的,頓時間都能在台上把「零體罰」的口號喊得震天價響,更能搬出包容、關懷、愛心等友善校園的理論來印證體罰的嚴重性。後來慢慢推敲了「演說」二字,「演」也許在某個意思上,代表著「演戲」,因為演戲不見得是真的呀!
演說在評的是對題目的掌握度如何?對內容的詮釋技巧?是否能說出一套真理或論述來支持整體的架構?是否有絕佳的思考輯與臨場反應?是否能對於不同事件表現出不同的情感?語音語調是否符合情節?引經據典是否與題目緊緊相扣?所以,演說是真是假哪裡是真正的重點所在呢?因此,就算我公然說謊,哪裡有錯呢?但當我下台之後,卻有著不安的感覺; 好像每一個眼神都如此地猙獰,刻意向我迴避—因為我是個騙子、小偷。而台下那陣陣的掌聲,不知道是不是出自內心真正拍出來的,還是隨著大家起鬨而來的?我戴上眼鏡,走出教室,教室裡頭一樣進行著下一位的演說比賽,接著下一位、下一位、下一位、…。
我坐在花圃前的石椅上,想著「台語 」「閩南語」的問題; 這二者之間究竟有沒有分別?如果有差別,它的分界點在哪裡?如果是一樣的話,那它是經歷過什麼事,才讓這兩個詞從此分道陽鑣?是政治因素的操作嗎?還是單純的地域問題?還是使用對象的不同?其實這樣子的問題,好像只有專業人士才能回答。我想著那朋友問我為什麼花蓮的「花」、鳳林的「林」的問題。它們是不是本來也是同一家,但也許是經過誰或什麼事件,或是其他可能的種種因素,才迫使他們分居呢?
我還看到一位國小四年級的小學生,穿著布農族傳統服飾,光著腳ㄚ子,額頭上綁著頭巾,膝蓋纏著綁腿,左右手腕各串著鈴鐺,站在台上,神氣活現。我聽不懂他的演說內容,更甭說要提出任何評價,但從他說話的力道、架勢、還有中氣十足的聲音,大概可以八成猜出他是胸有成竹的; 另一個小女生,也是穿著布農族的傳統衣服,不同的是,她多背了一個竹簍,手上拿著一根竹棒,不時地敲擊地面,她的聲音優雅,節奏輕快,和前一位顯然是不同的調性; 她那感性的音色,也和我印象中原民的奔放、狂野有所出入。
兩位原住民的孩子,雖然完全分屬不同類型的演出,但他們同樣對於演說的投入與執著,對於即將喪失族群語言的維繫與發揚,對於上台表現的熱情與大方,讓我感受到一股生命力--一股由你我之間共同營造出的生命力--你用你的眼神傳遞,我用我的笑容回應,這個無形的生命力,就像擴散作用般,讓每位與會的嘉賓都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雞皮疙瘩,感人肺腑; 生命力不斷地往皮膚滲透,進入了血液,自然流竄著,溫熱而舒暢。
這些年來,我們的教育著眼於鄉土語言的學習,包括閩南語、原住民語、客家語; 每一種語言都代表著一個地區的主流語言。有人說,只要生長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的每個人,都要學習台語,因此台灣像是銳不可擋的潮流,覆蓋了整片大地,侵犯了原民族群與客家族群; 原住民和客家族群捍衛著傳統的文化與語言,大聲疾呼自身語言的可貴與薪傳的重要性,絕無被漠視的權利; 因此曾有一陣子,台灣是被分裂的,是極待被縫合的。站在教育的立場,政治不允許介入教育,也不該有族群對立的現象產生,這是基於多元化、平等性與尊重包容、族群融合的考量; 所以我們開始推行鄉土教材,希望各個族群能夠用自己的語言,介紹屬於自己家鄉當中最有特色的風俗民情,以及最值得向外人炫耀的文物。同樣立足在台灣土地上,我們可以不會使用他人的語言,但我們不可以剝奪他人使用語言的權利,也不可以訕笑與冷漠弱勢族群在台灣的地位與價值; 一個熱衷母語的人,除了對自身的語言學習有深入的研究之外,更能在各種的語言裡,異中求同,同中求異,尋找出語言的共同性、差異性與價值性,並讓自身的語言發揚光大,也讓他人的語言綿延不絕,這才是一位熱愛母語與語言學家的課題。
因此,這次母語演說的經驗,最精華的片段倒不在於那五分鐘的煎熬過程,更值得玩味的,是從鼓起勇氣報名的那一刻起,到和友人一起為母語學習、互相漏氣求進步的過程。我看到我那朋友,對於台語的用詞與言談並不是如此的熟稔,但對於演說技巧的拿捏與訓練,卻瞭若指掌; 在比賽當中,我克服了心中的障礙,去挑戰一項不可能也最艱難的任務,縱使是失敗的,卻終究刻骨銘心。我從來不知道參與一場演說比賽,並不是那麼制式地你爭我奪或是非得把對方打得落花流水不可; 而是去欣賞每一位參賽者用最深沉、最有情感的母語來表達論點,更可貴的是,藉由短時間卻密集、不同談話風格的洗禮,更能擷長補短,見賢思齊,一步一步把自己的程度從一提昇到二、再到三…一直上去; 這個過程也許是漫長、痛苦、坎坷的,但卻是驅使自己達到爐火純青的地步時,不可或缺的元素。比賽的名次也許是重點所在,也或許不是重點所在,然而在兩者相互矛盾的牽引之下,其實更該關注的是,在一次的母語演說之後,是不是有一種打從心裡喜愛母語的感覺,或是有一股衝動是要你無時無刻想用母語到處與人對談,甚至想利用每一個生命的空檔,去追求無限的母語情感。
在透視母語演說的內涵中,其背後有著更柔性的力量存在著。就像我所看到的那兩位原住民小朋友一樣,說著家鄉中最親切的語言,儘管我完全不知道他們的部落語言,但他們所表現出來的善意與對族語的熱愛,卻在眼神中表露無遺。曾經我們都以為閩語是不可一世的第一大語言,但許多第二大、第三大,甚至即將滅絕的語言,這些所集合起來的力量也能與之匹敵。然而,站在「語言較量」的制高點往下看,卻是一番強奪與不友善; 語言應該是不分彼此,僅用以單純的溝通罷了; 因此它應該是柔軟卻有力,貼近人性卻不壓迫人性的文化工具。所以一場母語演說,他真正的意義,不在於五分鐘所追求的得失,而是一種用口語與肢體傳遞祥和與親切的感覺,去感覺那母語的美與家鄉的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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