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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普通號,花東線上

    早上七點不到,東海岸日光已經從海平面一躍到海岸山脈山頭,從岩灣一帶灑近台東新站。此刻,火車站尚未湧現人潮,幾位剛從北迴線經花東等候南迴的散客,和幾位接送的親友,剩下的就是排班的計程車司機和幾名所謂以站體為家的流浪漢。陽光熱情地灑了下來,和車站稀落的人數,呈現強烈的視覺對比。

    到了售票口。「先生,早,六點五十八分往花蓮一張。」我禮貌性的問候,買票。

    「這一班是普通車喔!

    「沒關係,就買一張」

「一位嗎?普通車到花蓮166元,大概將近四個小時會到」售票員再次確認我是不是要坐普通號。

    到了剪票口,一位原住民的剪票員,瞇著眼笑得和日光一樣燦爛,拿出了剪票刀,瞥了我一眼:「普通車在第二月台」還隨口附贈一句:「這班沒什麼人,每一站都停喔!

    他們的叮嚀,讓我倏然地感覺到:普通號、花東線和我這個年輕人似乎是不會有交集的。

    上了月台,普通號列車早已克盡職守地在鐵道上等候著,儘管人數不多,它依舊扮演著守護者的角色,把每一位旅客,安全地送達目的地。班駁的藍色車體和隔壁月台的橘黃色莒光號,不僅在視覺上有著強烈映襯,更在車種所帶來的心境、情緒上有顯著的差異; 光線大愛般地籠罩在這座車站,不分車型、車次,持續加溫烘得整列火車像個大烤爐一般。

    還沒踏進普通號,就感覺到一股氣氤氳地在車廂內奔騰、蔓延,再加上剛從南迴一帶駛過來,因為窗戶開著,沒有空調,整個山洞的氣灌進車廂內的關係,更讓車體的氣味,著實五味雜陳。我一邊忙著拉開窗戶,把電風扇開到最強,以試圖藉著讓東海岸的自然風來驅逐令人備感燠熱和不舒服的穢氣。

    還有十多分鐘才開車,月台上開始有同這般車的乘客陸續走來,放眼望去,大概有三種人:第一種是老年人,步履蹣跚,身形佝僂,挑著魚菜準備到下一站買賣; 第二種是學生或上班族,因為不得已,在小站附近上課或工作,只能依靠這班「晨光列車」; 第三種就是觀光客,像我這類有閒,秉持慢活理念的,或是鐵道迷、攝影客等。這樣的旅客年齡分布與性質,其實和我預料中的,差距不遠。

    有人說,普通號就是充滿鄉士情感的,一點也不錯。老年人,最「本」也最「土」,真是道地的台灣鄉土呀!學生和工作的,也正是為台灣的未來與奇蹟打拼!觀光客更是熱愛台灣,用雙腳「凸」台灣。普通號曾經承載著許多人的兒時記憶,帶我們繞過台灣一周,以一種最溫柔、最緩慢的方式,讓我們在每個車站留下最美的印記,也託附著最單純的情感。

    月台上的鈴聲已響起:~~,鐘響劃破了晨起的幽靜,沒有送別的親友,連站務人員也懶得廣播即將出發的訊號; 對這車次的普通車而言,沒有生命的隆重儀式,就像被棄置一旁的嬰孩一樣,孤伶伶地一路匍匐前進。火車告別了台東站體,駛向一個遙遠的國度,每個旅人都在等待下一個夢境的到來; 我也在這般列車中,巴望著後山小城花蓮的到來。我在普通車上,花東線上。

    第一站,才第一站,到了山里站,火車就在轟隆轟隆的山洞與隧道中駛過,我在闃黑的兒時記憶中被震醒:小時候不是最愛火車駛進山洞了嗎?我和哥哥就開始在黑暗中,玩起遊戲來,最常玩的就是「鬼抓人」,然後笑聲和驚嚇聲就隨著駛出山洞外的重現光明而消聲匿跡。可,此刻的自己,卻極度厭惡在黑暗中,呼吸著這些廢氣,以及震耳欲聾的聲音! 我更想逃離在這個陰深的軀殼裡。

    終於在五分鐘內過完了五個山洞和隧道,我只能衷心虔誠地希望:「不要再有山洞了」。大概奏效了吧!在這一小時內,果然耳根子清靜多了,取而代之的,是澄黃一片和遠方巍峨聳立的高山。地圖上的山脈與縱谷圖示,在現實生活中展現,一路往北迤邐,延伸在花東線上,形成一道天然的最佳防護罩。

    美麗的層峰翠巒,在花東縱谷兩側同時展開,山脈表面的稜線清淅可見; 在台東、山里、鹿野一帶,更有難得一見的惡地形,如同高雄田寮月世界般地令人不寒而慄,每一道刻紋,都像大自然持著尖刀利劍,鬼斧神工般地在山上狠狠地刮出疤痕一般,刮得愈深,刻紋愈明顯。側著看,這些刻痕更像人的五官,從眉眼,到鼻樑,一直往下巴延伸,處處都神采飛揚,栩栩如生。

    火車愈往北,這樣子的刻痕也隨之減少,緊接著有更多的是蓊鬱爭艷的山脈,有深綠、淺綠,有蒼翠欲滴的亮麗,也有乾燥枯癟的暗綠。在早晨,陽光照在不同色相的山林上,也呈現出不一樣的自然風格。有些向陽面是刺眼的,讓人忍不住將手伸出窗外撫摸一番; 有些背光的,明顯暗沈,像個失去寵愛的孩子一樣; 這些山林可曾想過他們願意永遠沐浴在日光下,接受晨光洗禮。

花東線最美的路段,大概是池上往富里一帶。尤其在火車緩緩轉彎的地方,視野瞬間開闊了起來; 加上陽光照射的關係,把每一山的肌理和田的阡陌,照得閃亮,陽光透過雲層,灑得金珠漫天散落,田地吸附了陽光的光與熱,讓這一帶的田地成了全台灣最美的地方,也因為池上大坡池一帶的水源灌溉,產出了傲世全球的品牌池上米與富里米。

    出了池上、富里,火車持續開往玉里、瑞穗、光復、鳳林一帶,其實在花東線將近一百八十公里的路程中,景致大概都相距不遠,就是遠山、田野、流水、日光,偶爾就是田中的幾戶老舊倉房,點綴其間; 要在花東線看到有燈紅酒綠或是櫛次鱗比的高樓,只有花蓮市、台東市和花蓮的衛星市鎮吉安鄉看得見,再不然就是關山鎮、玉里鎮幾棟較高的公寓,其他的鄉鎮,大概都不會超過六、七層樓的,尤其像台東大武、達仁、太麻里、鹿野、海端,或是花蓮富里、光復、瑞穗、萬榮、秀林、新城幾乎都是矮房舍,儘管有鐵路穿越鄉鎮中心,依舊無法發展起來; 有些甚至是自強、莒光不停,只有普通號才會停的。

    其實像房舍、建築、古蹟等,許多都是普通火車才能獨享的。有的小站甚至是只有「不像月台的月台」,沒有人看守; 有的是完全沒有車站的架勢,和附近的民眾連成一片,這一戶人家的後門打開可能就是軌道了; 有的小站附近的居民,甚至把家裡的衣服晾在鐵道旁,這種「公私不分」的行為,也沒有誰願意花時間去檢舉,這樣呈現出來的景象,倒像是大同世界,儘管夜不閉戶,也不擔心遭竊。

    火車逐漸向北,約莫駛進了花東縣界,列車長請一位友人走到每個車廂,向每車的旅客「廣播」:「有哪些旅客要到光復以後,請坐往前三節,光復以後,後面的車廂將拆掉」,這是我生平坐過唯一請沒有穿台鐵制服的員工或友人,那麼親切、踏實地宣告普通號與其他車種不同的「特別待遇」,而且還是頭一遭聽到火車要「拆節」的紀錄。

    我起了身,納悶地走向第一節車廂,試圖尋找車長室詳問實情,不料不但沒有車長室,只看見一位白色制服的列車長,若有所思地端坐在斑駁的椅子上,看著窗外,等待下一站的開門、迎賓、關門…,如此的重覆動作。

    列車站同我說,花東線乘坐的旅客不多,尤其平常上班日,整條線上的旅客加起來,零零總總不到三十位,為了減少載重所耗費的油量,只能請乘客往前坐,但其實留了三個車廂還算多的…; 列車長道盡了普通號的辛酸,也道盡了近年來台鐵連年虧損的危機,我不得不從他的話語中,推敲出普通號或許是拖垮台鐵的頭號殺手,這樣的無奈,在我們的對話中,表露無遺。

    但我依舊打從心底相信,這是多麼可愛的一條花東線,可以和列車長交談半小時,談了彼此的工作、趣事、花東線景點,最後他還說,以後找他搭火車,還不用錢呢!普通車與眾不同的,莫過於此吧!儘管花了許多時間搭乘,但卻有更多的時間去了解人事時地物; 儘管人數不多,我們卻有著更深的感情建構一個言語的交集; 儘管設備最為簡陋,我們卻能懷念小時候的自己,看到普通號的興奮與雀躍!

    火車持續嘀咕,轟隆轟隆地穿越縱谷與平原,兩旁重山疊峰不斷向後挪動,在遠方的炊煙與火車的迷霧中,形成一面朦朧景緻; 思緒還在奔騰,火車肆無忌憚地循著優雅的步伐向前駛進。旅客剩下不到十個,火車與車長仍堅守著崗位,在景致裡奮鬥,形成最感人的一幕,呈現美麗,展現風情。

普通號,花東線上,我在軌道上飄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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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彥佑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