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單爺的美麗與哀愁

 

那城裡的轟炸

彷若末日迎襲而來;

煙硝炮火耀武揚威

我依舊在城市的夜裡

浸淫  沉思一段歷史的記憶。

 

那剎那的火光,蔓延著時序,數以萬計的民眾,蠢蠢欲動,彷若蟻群,在後山的城市裡,點亮著高潮的曙光; 萬頭鑽動的身影,穿梭在五光十色的夜裡,和著金光,和著煙硝,就要震響天際; 那祖靈,後山的萬物造主,總永恆庇護著台東的子,民。

    一位台東在地的子民,操著閩南語的口音:「少年仔,你賣看欸炸寒單,這時陣尚鬧熱…」,我在台東車站下車,空氣裡帶點涼意,遠山靜謐地聳立在眼前,似有若無地披著一層神秘朦朧的薄霧,裝飾著東海岸的山光水景; 彷彿那炸寒單的儀式,帶點美麗的印記,也帶點美麗的哀愁。

    我便在車站前,行吟遊走,那夢想的地圖,鋪張在更生路上,迤邐攤開。

 

    回憶如影像,在眼前格放著紀錄的片段; 那是民國九十五年,我在台東服役,身軀裡流淌著軍旅的血脈; 教育局長官,允許我們這群替代役毛頭,能在晚間一窺寒單爺的活動,我們便騎著單車,悠遊在市區的街坊巷弄,聆聽年節氛圍裡的爆竹聲響,那是春天在後山的吶喊。

    教育局的佈告欄,張貼著炸寒單的海報,辦公桌左鄰右舍闊論著炸寒單的盛景,言談間充斥著精彩的情節,或驚訝,或顫慄,如炸寒單的光,早己絢爛在我們之間,炙熱而紛鬧,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寒單爺早已昇華為全體台東人,或者全台灣的集體記憶。

 

    午后,我瞥見好幾支廟宇的隊伍,在中華路上陸續湧進,一如台南佳里金唐殿的蜈蚣陣,一字排開; 我們一群頂著平頭的同袍弟兄,震懾於他們的青龍白虎,還有裝扮過後的青面獠牙,祇敢呆立在警戒範圍外,佇足,引頸,遠觀。炮聲此起彼落,劈哩啪啦地宣告著夢想的開始; 聽覺很重,視覺更如繁花盛景。

    我便詢問一位年輕人,他雙眼凝視著絢爛紛亂的炮炸場景,娓娓道來:「寒單爺好幾年了,十多年前曾經停辦,因為當時發生過意外、流血衝突,所以暫時解散; 有的人說看起來很驚悚、危險,所以許多考量後,就不辦了…,直到這幾年來,才又恢復,越來越盛大…」; 炸寒單,曾像鞭炮煙霧一般消沈、歇息,也像熾熱的鞭炮一樣,烈焰、狂妄。

    另一個街區,如隔了江,猶唱一曲後山的禮讚。數百位國中的大騃童們,手裡紛持著刀劍、長矛、木棍、羽扇,在大街小巷手舞足蹈,龍飛鳳舞,揮灑著青春肉體,如乩童附身,如神靈附體; 還有一票兒的年輕族群,赤裸著上身,臉龐上著八家將獨有的妝,坦胸露背刺著令人不寒而慄的圖騰,粉墨登場; 有些褲管的裝飾,像是龍袍加身,給眼花撩亂的身子,添上更神聖的光環。他們是寒單爺下的一個支隊,一路浩浩蕩蕩地為寒單主爺,襯托華貴與雍容。

 

    寒單爺的支隊,從四面八方ㄔ亍向前,逐漸逼近,高潮即將在喧囂中引爆; 鞭炮、煙火持續發燒,萬箭齊發,密集掃射,在商家的供桌前,燃起硫黃的威凜雄風。據說,鞭炮聲炸得越旺,即表示它越足以驅邪避兇,才能揭開來年順遂的序幕。

    炮火的聲音,不絕於耳,如烤爐裡的爆米花,轟炸著城裡的記憶; 接著,滿地的砲火碎屑,以及被炸碎的紙盒瓶罐,全都厚實地覆蓋街道,像一縧緞帶,更像紅花殘英,鮮紅地平鋪成旅人的迎賓大道。冷冽的空氣裡,醞釀著冬日的味覺意象,那是過年後,第一個開運的大喜之日。

 

    冬日的暮色,總是提早被夜色占據; 寒單的重頭好戲,也隨之向前挪移,在噴了墨的布幕裡,氣宇軒昂地奏起。

 

    寒單爺的隊伍,便在南京路廣場群聚,如水之波濤洶湧,如空氣之氤氳沈積,點綴著星空下的嘉年華會; 凌亂的群眾隊伍,人聲鼎沸,接踵而至,猶如夜空裡的銀河,稠密細緻又散發著驕傲的光彩。

    那聲浪滾燙。抬轎的人,分立四端,支撐著勇者的重量,在群眾裡逐漸迎襲而來。八點一到,準時宣戰,像劍拔弩張的炮火,蓄勢待發,枕戈待旦,鑼鼓喧天,烽火連夜。勇士手持著榕樹枝葉,頭戴著紅色頭巾,全身只著一件紅色短褲,在狼煙四起的炮火裡,揮舞著,搖晃著;  在四面楚歌的繁弦急管裡,堅持著肉身的鋼筋鐵骨。他像是被抽離了神經,毫無知覺地如麻痺般接受殘酷的洗禮,像某種英雄式的考鍊,任由鞭炮又炸又刨,又扔又拋,又刮又削,又投又擲他不動如山,屹立在轎子上。

    他如螳臂當車般,兀自搖曳著榕樹葉,但,顯然地,並不足以抵擋流彈四起的肆虐攻擊; 那紅腫是牛刀小試,破皮流血也不夠舉起白旗; 那四人小組彷彿是推入死亡邊境的凶手,在群眾裡硬是開出一條闃黑地小徑,如墜入地獄深淵,直到炮戰終止。

 

    所有的觀眾,肆無忌憚地丟著鞭炮煙火,所有專業的投彈者,更是變本加厲地投擲出令人驚心動魄的武器; 每一個鞭炮,都飽含著能量,釋放著最強勁的力道; 每一支煙火,都矛足了全力,對準、發射、襲擊,衝向寒單爺早已滿目瘡痍的肉身。那是祖靈賦予大家的重責大任呀!所有的群眾,若有所思又幸災樂禍地觀望著精采好戲,深怕自己沒有在這個舞台上,秀出精湛的投射技巧。

    小孩子隨著炮聲顫慄著,恐懼著,嘶聲吶喊,如親臨一個災難現場; 大人們鼓掌叫好,隨著氣氛越演越烈,永遠定位在高潮的狀態; 三、四歲的幼兒,讓阿公阿媽舉肩跨坐在臂膀上,摀著雙耳,放聲大哭,又抱又扯地嚷著快點逃離。每個來到轟炸現場的民眾,無不驚呼、尖叫,無不蹦緊神經、大呼過癮!--那是最好的宣傳呀!

    所有的鞭炮加碼發射,煙火,一如抱頭鼠竄的蜂炮,奔馳撞擊在化身為寒單爺的身上,在一陣喧嘩與殘酷之後,他昇華為勇士的代名詞。他黝黑的身子,被炸得遍體鱗傷; 那結實的雙腿,更是皮開肉綻;他被攙扶著,如醉客般恍神地踅進一個休息棚裡,喝著某種液態溶液,服用著某一種類似抗生素的藥劑。他像是走入戰場的驍勇將士,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就算體無完膚,也不甘罷休。寒單爺本尊,是如此地暴虐,而對事實的真相,我疑惑著…?誰來為歷史解讀,以致讓後代的子民,痛恨地,承受著,咬牙切齒。

 

    一位台東的文史工作者向我說:「寒單爺象徵著邪惡,如果可以把他炸死,以後就不會再來人間搗亂了,所以才必須施放大量的爆竹; 也有人說寒爺代表著善良光明,所以要把他炸得越熱烈,才能散發更灼亮的光芒…」,文化習俗的印象,建構在人的判斷; 寒單爺像是一個被猶疑審判的神明,即便已經蓋了棺,仍舊無法論定真切的面目呀!

炸寒單的光,在後山點燃星火,蔓延在美麗的寶島,連國外人士都特地一覽活動盛景。那是一種美麗?抑或是一種哀愁?偌大的盛會,在歷史的長軸上,寫下喧囂奔騰的美麗,誰在追究美麗背後的哀愁?一種殘酷的人體試驗,以及人命的價值?

    繁華落盡,寒單爺躓踣地走進廟裡,夜黑,人去樓也空,空氣裡隱約殘留著砲火刺鼻的煙燻,腳下滿是碎屑散落的泥濘。可,我趺坐在南京路的廣場,一如史冊裡南京大屠殺過後的風平浪靜,那場景,是否跨越時空,在台東上演?夜裡,抬起頭,望著天,皎潔盈滿的一輪明月,照耀古今,它也在訴說著炸寒單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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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彥佑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