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
空氣中瀰漫著沈重的氛圍,在捷運車廂裡,冷氣團掩蓋不住氤氳的暖氣,心中不停地燃燒,熱度持續沸騰。這是一股奇妙的感覺。
今早出門,隱約在腦海纏繞著一種不安的氣息。
數十年來,每當起床後,打開手機,總有個手機通訊設定好的問候答鈴,引導我輸入一串密碼,再確認日期、時間是否有誤,才能和所謂這個世界接軌。
今天的手機,開機之後,仍舊有往常的問候,但例行性的輸入方式卻使我久久無法進入開機畫面,黑濛濛中,望不見四處的光,昏沉的瞬間,隨手開啟床頭的檯燈,一個熟悉的簡訊在一個不熟悉的時空裡出現:「一封簡訊,一通未接電話。詳情:無號碼,發送於…10月10日…」。第一個心頭的反應:哪個無聊男子,在夜半擾人清夢,或者誤撥我的電話,卻隱藏號碼,或者用公共電話撥打…。我不去理會。起床,換裝,出門。
清晨出門,陽光微溫,南台灣的夏末,依舊熱情洋溢,彷若吸了一季陽光的海水,還沒褪去溫度一樣。我抵達捷運站體,出發楠梓車站,去牽一台外婆在我中學時買給我的一輛單車; 十多年了,鏽蝕斑斑,車體匡啷作響,車輪也補胎過好幾回,剩下唯一最趾高氣揚的,還是那個鈴鐺,極其響亮,輕敲一下,就足以震懾前方成群的摩拖車。
我在車廂裡閱讀,讀著齊邦媛教授的巨流河>>,遙想齊教授的父親,為了捍衛學生,在國家危難之際,即便是逃難,總是為學生設想,一定要讓學生有書念,這是何等偉大的胸襟。捷運往前繼續奔馳,離偉大的時代愈來愈遙遠,但卻駛進一個更民主更先進的未來。如同陳柔縉女士曾寫過的一本書--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每個人身上都流淌著上一代的血脈,也用這樣子的生命印記傳承到下一代,也許自己就是這樣子扮演著中間人的角色吧!讓我搭上捷運,在時空的交錯中,有著如此崇高、救世的夢想。
正當讀得透徹,若有所感之際,又一通難得的電話,悠揚的和弦鈴聲劃破晨間的車廂裡,聲響在寂寥的車體內蔓延而開,和原本浸淫的閱讀靜思有著極大的反差。母親問我現在在哪,囑咐我快點回家,要回雲林看阿嬤。母親為了省電話費,通話時間不超過十秒鐘,連前因後果都毫無交待,就硬生生地告知我及早返家。我心裡暗罵著:「又是這樣子的做事態度,突如其來的計劃,搞得全家得放下手邊的計劃…」。我在巨蛋捷運站,呼吸,喘氣。等待反向駛進的捷運,帶我回家。
家,在頓時間,不是一個溫暖的避風港,而是踏入家門前,發洩一股怨氣的地方:「以後請在前一晚先說好要去阿嬤家好嗎?」歷時三十分鐘的不願意、不安和踟躊,總算出了捷運站體。緊接著,又是一段漫長的步行路程。十月的天空,藍藍的,卻不怎麼光輝; 燦爛的,因心情而暗淡; 陽光的,因思緒而消沉。
母親蹲坐在家門口,擣著衣服,面容顯些憔悴,髮型因未梳理而顯些零亂。母親一個人在淅淅瀝瀝的水聲旁,有如哭泣般的傾訴著什麼一樣,流洩一股不捨的感情。母親悄然地,呢喃著台語的口音:「阿嬤死了。」聲音如此地平靜,如此地沈重,沒有一絲情緒,繼續俯著頭持續搓洗著衣服; 這樣的語氣與動作,卻足以震撼心底。
我後悔在車上的抱怨,什麼計劃不計劃的,什麼提早說不提早說的,我後悔不已,難道阿嬤的死,是一個可以預知的經驗嗎?
母親要我們趕緊回雲林,阿嬤的家,母親的娘家。突然有一種很親近的感覺,除了身份上、家園故居的親近情感外,更巧合的是,我晨起的目的,不正要去牽一台單車,牽一台阿嬤用部分積蓄買給我的單車?是命中注定要我在今朝打理好這輛單車?或者…。半夜那通神秘的電話,是否隱含著某種不安、緊急的訊息?原來,在捷運路程上的有形單車和無形的阿嬤記憶,是那麼巧妙地就鑲嵌在一起。
在返鄉的路上,大概是第一次那麼地沉重吧!高速公路幾隻鳥兒低迴地在半空盤旋,樹影在微風中搖曳,大自然的韻律裡,黯然地舞動,也黯然地生姿; 在 十月十日 的國家慶典日之際,竟活生生被無情地貶值。阿嬤走過數十個光輝耀眼的節日,禮讚過多少台灣偉大的革命情操,如今卻成了被我們一家子歌頌、敬仰的對象。
阿嬤的靈堂早已佈置,簡單樸素,一如她生前簡約的處世風格,也反映出阿嬤溫良恭儉讓的一生。堂前裊裊昇起的香煙,向上繚繞,消散,在阿嬤面前交織成最美的畫面; 阿嬤的照片,在我小時候的記憶中,就是這樣子的面龐,沒有多餘的粧,也沒有多餘的綴飾,淡淡的,清清的。忘記阿嬤的照片是否懸掛在老家的廳堂,總覺得這一幕,異常地深刻,似曾相識。
靈堂前還擺放著阿嬤生前最愛吃的花生、水果、茶、飯團,還有一些散落的紙錢、香灰。花生是雲林的農特產,也是阿嬤家專業植栽的,更真確地說,阿嬤就代表著落花生,花生落土,阿嬤生活也繁華落盡,而嚐起花生就淡然憶起有阿嬤的日子; 水果和茶也是老人家飯後休閒的良伴; 至於飯團,聽禮儀公司說,因為阿嬤上天國後,會遇到好幾隻狗,為了不讓阿嬤受到狗的攻擊,遂放幾顆飯團讓狗享受。
原來現在的喪禮、習俗非常人道,又或者說是一種迷信吧!但這樣的現象,也讓我們感受到生命終站的尊嚴,儘管已經離開人世,依舊有一套非常隆重與莊嚴的儀式來籌辦,或許阿嬤有知的話,也會感念子孫們的孝道!
對於阿嬤,最有印象的是,在我國小三年級的時候,阿嬤到高雄玩,爸爸陪著阿嬤到百貨公司、吃夜市小吃,當時因為我在寫作業,所以只好和媽媽待在家裡,幾小時後,阿嬤回來,買了一串炭烤魷魚給我吃; 阿嬤一邊看我吃,一邊代替父親幫我檢查作業,一直誇獎我字寫得很工整,還不斷調侃我:「字寫那麼漂亮,以後要娶水某呢!」我看到斑駁、被歲月刻鑿的皺紋裡,隱約透露出一些感人又慈祥的笑意。
有一次,阿嬤帶著我、哥哥和鄰居小朋友去柑仔店買飲料,阿嬤讓我們每人選一瓶,每個人都拿大罐的汽水、飲料,只有我選瓶子瘦瘦小小的蘆筍汁,回家後,阿嬤向母親說:「這個囝仔最節儉,知道要幫阿嬤省錢。」阿嬤摸摸我的頭,全家都笑了。
阿嬤沒唸過什麼書,小時候家貧,就只靠務農來養家活口,也一手帶起六個孩子; 他們小時候的生活就是讀書、耕種、全家聚在飯桌上吃飯,缺一不可,人到齊了才開動。吃飯時間,就是生活教育的時間; 曾經做過子女的他們,如今為人父母,也都以一貫既有的品格和大愛教育的方式撫養孩子,拉拔起好幾個老師、醫生或者刻苦耐勞,勤儉持家的孫姪輩,阿嬤的教育方式,遠比受過教育及有頭有臉的人物,成功多了。
有一次,阿嬤看我寫作業不專心,把我叫到門前庭階上,告訴我她小時候的生活是如此地坎坷,如此地貧窮,物質匱乏,但每個人都很踏實地耕種,不敢浪費時間; 阿嬤說了一句很有道理的話:「如果種田,腰彎得越低,向後退的速度越快,所插的秧苗就越多…。」這是七十歲的阿嬤影響我最深的一句話。沒讀過書的阿嬤,從生活中頓悟了工作的辛苦,也覺察了勞力所付出的代價,所以非常珍惜所渡過的每一天,更用同樣的人生真諦來警惕懵懂無知的孩子。
我一直覺得,阿嬤確實像極了米勒拾穗>裡的農婦,俯著頭,彎著腰,歷經春耕夏耘的辛勞,也才能享受秋收的豐美與冬藏的喜樂。阿嬤更有一顆悲天憫人的胸懷,總將剩餘的米飯,分給窮困的人家,儘管自己並不富足,但求溫飽,只因還有更多需要扶助的人。我更喜歡將阿嬤想像成童話書花婆婆>>裡的阿婆一樣,到處蒔花植草,種下濃郁鮮豔的花朵,奉行著「讓世界變得更美麗」的行動家; 阿嬤的家,種滿了花草,也種滿了幸福,讓蝴蝶蜜蜂找到了歸宿,也讓農家有煥然一新的感覺。
直到最近幾年,阿嬤因為不慎跌倒,傷到了脊椎與髖骨,行動頓時受限了,走起路來一跛一跛,還需要靠輔助器與旁人的攙扶才能前進; 原本想好好休息的阿嬤,萬萬沒想到,快意自在的生活竟和突如其來的變故,住得如此的近; 生命更像是永恒的灰色地帶,不停地在其中遊走,進退兩難。也因為行動不便的關係,更愈發懶得起身走路,整天躺臥在床; 醫生告訴大舅舅,如果一直這樣下去,恐怕會影響身體的機能,尤其年歲有了,反應、代謝、感官等各方面都較遲鈍,嚴重的話,可能產生失智的現象。
或許是真的失智了吧!這幾年回阿嬤家,阿嬤再也叫不出我的名字了,曾經那些輕拍我臂膀,呼喚我名字的記憶,早就成了最奢侈的要求; 阿嬤開始會在半夜時呻吟,嚷得舅舅和舅媽睡不安穩,吵得全家雞犬不寧; 尤其在鄉下的田間,更在寂靜的星空下,顯得轟隆。這樣的現象,更像醫生告訴舅舅一樣,阿嬤的血脈隨時可能賁張一樣。崩潰、癱瘓、無助、惶恐。
早在阿嬤身體行動不便時,家族的兄弟姐妹就曾聚在一起,討論如何照顧阿嬤的事; 母親是嫁出去的女兒,自然插不上嘴,小舅舅有工作在身,位居台北狹小公寓,又容不下阿嬤,更何況阿嬤行動不便,也不可能在樓梯間爬上爬下,最後決定留在雲林的大舅家,由大舅照顧,並請念護理的表姐當護士兼看護,小毛病就往當地送,大病就往台北跑; 一年多下來,阿嬤和大舅也受不了舟車勞頓之苦,便由大舅決定將阿嬤送到台北小舅家,由擔任醫師的表哥做健康照護的諮詢,二、三年下來,阿嬤只是行動不便,身體還算硬朗,幾乎沒什麼大病纏身,時值阿嬤高齡九十。
二年後,一場龍捲風在鄉下農間襲捲。屋瓦碎裂,農作物摧毀,連狗舍都搖搖欲墜; 原本就因阿嬤的事情,讓家裡陷入一片愁雲慘霧,現在更因種種的慘狀,讓家裡頗有家道中落與禍不單行之感; 等屋裡整理差不多之後,當晚隨即接到阿姨的電話,輾轉得知阿嬤不習慣在台北的生活,頻頻喊頭痛、不適應,孩子般地想回家; 家,曾幾何時曾了最後的依歸。二天後,便將阿嬤接回雲林鄉下; 經過幾番討論後,便將阿嬤轉送到安養院去,仿若美麗過後的蕭條,祇見蕭條,阿嬤的生活,從此進入另一段即將謝幕的旅程。
去年清明,我們全家返鄉掃墓,到安養院看阿嬤,刺鼻的藥水味和老人成天集聚在一起的味道,著實讓我們不禮貌又不自覺的掩鼻; 成群的老人們就端坐在自動門後,圍成半圓形,眼睛瞪大的凝視我們,眼神裡充滿渴望,好像在尋求一種慰藉,更像在等待親友的造訪; 令人鼻酸的是,當親友呼喚著阿公阿嬤的名字時,竟有些因重聽而毫無反應,幾像木雞而呆在定點,或者因視力模糊而看不清,有些早已因失智而六親不認。
阿嬤就在這群耄耋裡,以一種楚楚可憐、弱不禁風的生命價值,頹廢其中。阿嬤鼻子裡插著餵食管,手腕上吊著營養劑,手裡緊抓著圍兜兜不放手。我們呼喚著阿嬤,阿嬤無動於衷,全然陷入在一個昏沈、焦灼的意識裡; 阿嬤看不見,聽不見,更感覺不出我們的存在。阿嬤原本粗糙帶點纖柔的手,因極度欠缺活動與營養的緣故,變得更加細小,也更瘦弱,蜷縮在輪椅上,猶如嬰兒般地依偎在母親的懷裡。小小的身軀,在偌大的空間裡,顯得格格不入。曾經耕稻速度極其有勁的她,今天連走一個方寸,都舉步維艱,寸步難行。
現在,阿嬤在沒有病痛的生命中,安然地離開,不帶走絲毫的遺憾,輕輕淡淡地走完踏實又平凡的一生; 阿嬤用豐厚的雙手扶起了子孫,也用大愛庇護了家族。在靈堂前,我好像看到慈母般的光輝,保佑著我們,呵護著我們; 幾天後,在火化的瞬間,那把熊熊烈焰,也象徵著薪傳,生生不息,源源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