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先生,能借我二十元嗎?
在大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對於「人」總是特別有感觸; 不論是人的長相美醜,或是身材的高矮胖瘦,或是打扮的時髦脫俗,或是處事的圓融狡猾,早就已經麻木了。但有時當一個人從我身旁擦肩而過時,不論是男是女,是童是叟,總冷不防地想再多看一眼; 總覺得,兩兩相吸或相斥的剎那,一定會出現一種神秘的力量或是偶然的機緣。
人,是不是天生下來,就有一種讓人吸引或是排擠的特質,或是一種令人心曠神怡或是毛骨悚然的神情。但是,活在這個社會上也有些年頭,也才慢慢察覺到,那些會讓你真正「不排斥」或是「受吸引」的,往往不是外表、身材、體態,而是一種「感覺」--眼神、態度、神情,也就是所謂的磁場。
還記得第一次到鄉下地方工作的時候,有一回吃完晚餐,從自助餐店裡遠遠的就看到一位中年男士站在店外的馬路上,身影在水銀燈照耀下,顯得特別蒼茫; 尤其那一叢雜亂無章又蓬頭垢面的頭髮與臉龐,乍看之下,還真逼得每個路人退避三舍,不敢恭維。那位男子就站在同一個定點,一下子往路上的行人張望,一下子又往店裡探尋,好似一個偵察的警衛,就端詳著每一個人的行為舉止,眼神煞是可怕,又有些惶恐。
我踏出店裡,順手丟了餐盤餐具在筒裡,不曉得是濺出水花來,還是腳步踏出響聲來,只看到他朝我的方向轉身,就瞥過頭來與我的目光交會; 他的長相不算藏著暴戾之氣,但也絕非人模人樣的善類,而我卻在他倏忽間的掃射下,顯得無依無恃--那種感覺,就像老鼠遇到貓一樣,頓時間都會驚慌失措的。
他露出一絲笑容,用極其哀求的聲音:「先生,能借我二十元嗎?」「怎麼了嗎?」「最近剛被倉庫解雇,沒有多餘的錢吃飯。」「我啊…也沒有多餘的錢。」…,他操著道地的台灣口音,用可憐楚楚的聲音,向我乞討著一般人眼裡毫不起眼的二十塊錢; 我一邊翻著背包,拎著口袋,明明身上最多的就是零錢,我卻很自私,很自然地順口溜出:「先生,抱歉,身上真的沒有二十元。」
當我跟他示意我沒有二十元的時候,其實內心是很掙扎、很恐懼、很無奈。這種感覺,是我隻身來到鄉下時,從未有過的—一種外出打拼被炒魷魚,又身無分文的流浪者,來向一個年輕的小伴子,低聲下氣地討錢吃飯。
在我跨上摩拖車時,心裡突然很不是滋味; 正當他要離開時,又轉頭與我的眼神交會,也許是我的眼神帶著思考過後的善意吧!他向我多盯了兩秒鐘,我卻在惶恐中勉強擠出淡淡的笑容,開了座墊,順手抓了四個五元的銅板給他; 他用那滿是長繭又黝黑又粗糙的手,接過四個銅幣,握在手裡,走進店裡; 我看到他的短褲滿是油污髒痕,沒有穿鞋地赤腳走進店裡,只差沒有跛足罷了。
我納悶著,二十元能買什麼晚餐?我只看到他直接走到添飯的地方,向老闆娘說了一些話,老闆點點頭之後,盛了一碗白飯給他,又到夾菜的地方裝些菜,淋些滷汁。我就站在剛才他所站的地方,同他的模樣,往店裡瞧,端詳那位中年人的買飯過程,直到坐到飯桌前…。我放下安全帽,也走進飯館裡,就直接朝他的位置走去,從口袋中掏出五十元,放在桌上給他; 我沒仔細看清楚他的表情,但只聽到兩個字:謝謝—一句欲言又止又和著飯菜含糊吞嚥的聲音。
我不知道她究竟向老闆娘說了些什麼,但從他們二人的互動中,大概可知,一位是哀求者,一位是答應者; 我也不知道他在接過我的四個銅板和一個五十元硬幣時的感受是如何; 我不敢想,更不願意想,因為那種感覺是社會底層極其悲涼的一種苦楚身世。
我想到二年前有一回,我到淡水老街閒逛,突然望見兩位比鄰而坐的乞丐,就把裝錢的臉盆擺在人行道上; 兩位乞丐還彼此竊竊私語地在講著事情,一點也沒有平常乞丐的可憐樣; 但是,我隨著良心的起伏,我依舊很「大方」地從口袋中掏出二個五十元的硬幣,分別擲入其中; 兩位乞丐不停地向我磕頭,以示感謝,誠意至極。但在我往前走了約莫五分鐘之後,突然聽到後面有一陣嘈雜,一片混亂隨之而起,原來,是警察一邊喊道”抓乞丐”,一邊在追趕乞丐; 更令人納悶的是,那兩位比鄰而居的乞丐,不是跛腳嗎?不是羸弱不堪嗎?怎麼跑起路來,感風十足,甚至連警察先生都被諸在後?從那次的經驗之後,我才發覺到,那些在天橋、地下道、夜市等地方「擺地攤」的乞丐,有些根本不是真正的殘缺、苦窮的人。
對照這次的「二十元先生」,起初我也是抱著半信半疑的心態:「會不會趁我拿出錢包時,趁火打劫」、「會不會借二十元去消費其他東西」、「會不會被路過的人笑我怎麼這麼容易受騙」。如果今天是抱著人心總是向善的心態來面對他的話,我們是不是都可以很輕易地掏出不算多的錢?如果有太多的負面新聞及詐騙事件充斥在腦海時,我們是不是連一元、五元都猶豫半天?是什麼原因,讓我們可以猶豫半天?是什麼原因讓我們可以掏出二十元,甚至五十、一百元?又是什麼原因逼得我們「談錢色變」?
曾經,台灣也是一個很淳樸、很敦厚的社會; 小時候,對面的阿婆可以到家裡吃飯,我也可以讓街頭巷尾的叔叔伯伯開車載到學校; 但是曾幾何時,我們在最基本的金錢交易時,都少了信任,尤其那驗鈔機、驗鈔筆相繼問世時,辨認偽鈔偽幣的手法也層出不窮; 連最親的朋友都可能殺害我們; 那些鄰居都可能綁架我們的兒女。看到這樣的事實時,當在面對陌生人要借二十元時,誰能完全置之於實情呢?
所以,自詡為進步的今天,二十元對一個家庭而言,根本是九牛一毛,對更多人而言,簡直是不看在眼裡,何以卻遲遲「吝嗇」於拿出?雖然經濟不景氣,老百姓生活疾苦,但總該不會連二十元都拿不出來呀?那一次,我真正體會到二個道理:第一是:社會底層的生活能力,真的需要有更多的資源挹注與投入; 第二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關係,應該重新建立起來。但是,誰該為這樣子的問題提出解決方式?我想,我應該沒有如此崇高的遠景與抱負,但是我願意為二十元的付出—不論是受騙也好,真正施予也好—而犧牲。
「先生,能借我二十元嗎?」,我想,這句話的涵意,絕對不會只有單純的金錢問題,從一個懇求的問句看來,它仍存在著許多被解釋、被回覆的答案; 只是這種很卑微的問話,應該不能出現在這樣的時空背景下; 更不該是出於信任與否而勉強思考的情況下。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彥佑 的頭像
    彥佑

    洄瀾墨客

    彥佑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