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店的老阿婆
街角有一家早餐店,暗藏在騎樓最裡面,兩旁是大樹枝條下垂的鬚根,如果沒有仔細找的話,大概不知道那裡還有一間在夾縫中生存的店吧!那家店,依我判斷,少說也有十年了!說那家為早餐店,也未免太高估其價值了; 以那種長條木板拼湊而成的高架屋頂,地板是碎石子、木屑、毛毯舖成的,沒有燈,沒有水,沒有鐘,沒有風扇,只有一個小小料理早餐的小檯子,上面還佈滿油漬,和著幾張桌子和點心椅,旁邊還有檔風的透明帆布; 這樣子的裝潢,充其量只是個早餐攤吧!桌上擺著是一般餐館的”高級餐巾紙”及”高級衛生免洗竹筷”,唯有這兩項用餐基本配備,稱得上是五星級的,其餘能端上桌上的,大概就是不起眼,久久讓人不敢恭維的!
早餐攤的阿婆,已達耳順之年有了,也許快七十了也說不定; 頭上綁著半透光的頭巾,大概隨著心情和日期換顏色; 右耳朵鑲著小小圓圓綠綠的耳珠子,另一隻耳朵上的耳珠子的顏色已經脫落地剩銹蝕,色澤明顯和另一側明顯不搭; 身上的衣著輕巧,如薄紗般,一年到頭始終如一,天冷時,頂多加個大衣; 大概是小時務農,生活作息規律,才練就不畏寒的身子!腳上穿的是平底鞋,是一種經理般地闊氣,一旦不經意滴上幾滴油,更顯得閃亮。忘了介紹手飾,老阿婆特意掛上媳婦送給她的手環,上面刻有”身心健康”四個篆字,不近看還不易看出,這個手環恰好把她乾癟又有深疤的手腕,蓋上了一小部分,大概是媳婦還有家人希望老人家年歲有了,除了生意外,也好好保重身子。
但說也奇怪,既然一家老少都捨不得老人家駝著身子做生意,何苦讓他拼老命賺小錢?我從來就沒有過問老阿婆的身世背景還有家庭狀況,我知道以我和他的交情,他一定會搬出家中油鹽醬醋的事,但是我沒這麼做。以一個年紀六七十歲的人來說,想必是生長在保守的農村家庭裡,這種話題是不適合由我開口問的; 但也許就是他的不主動和我的多慮,讓彼此之間,似乎隔著一層薄膜,這層膜讓我們每天早上除了問候語外,就只剩下”蛋餅一份,豆漿一杯,不要太甜”。
我不曾向他問及孩孫的事,頂多僅是他順口溜出孩子偶爾會回來看看他老人家,帶點麻糬、黑豆漿、五穀燕麥給他嚐嚐。隔壁是一家賣魯肉飯的,但通常是早上十點十一點才營業,每當魯肉飯開始叫賣時,正逢阿婆的早餐站打烊,儘管魯肉飯的老先生和早餐的老阿婆一樣都是孤單一人打拼,同是天涯淪落人,但始終沒有頻繁的往來。攤販旁有一家更不起眼的檳檳攤,是由小學的破舊課桌椅和幾個鐵欄杆撐起的; 雖名為賣檳榔,但檳榔賣得不多,倒是煙、酒、飲料佔大宗; 這個小攤的大老闆,有別於時下風流的細肩辣妹,守在攤前的是個年紀約二十五六歲的小伙子,大概是服完兵役,先做點小本生意來儲存積蓄吧!或許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位小伙子倒不將心思完全放在生意上,而是喜歡看到成群的小美眉到店裡光顧,順便抬槓個一個晚上,聊累了,索性趴下小憩,三五約約騎車出去晃晃,店裡小燈熄了,店丟著就不顧了;喝醉了,就爛躺如泥在毛毯上,稍醒之後,口中喃喃言語,也沒人知道他在說什麼。就這樣,三個生意攤雖然並肩在一起,但生意型態不同,從無交集。這就是典型的陽關道和獨木橋。
有一天下午,我閒來沒事到街角晃晃,順便看看有沒有什麼令人稱奇的事情發生; 那一午後,說來平淡,但卻讓我知道阿婆的身世; 我心裡五味雜陳,不知道是不是好奇心使然,讓我想多了解很多不為人知的家務事; 但同時又覺得後悔,我後悔著聽了一個悲慘的故事,卻始終無法做出改變他的事實。
魯肉飯的老伯伯跟我說了一些。「早餐阿婆在年輕時就離開家裡,媽媽在懷孕生下他的時候,沒幾天後就生重病,一個月後就走了。爸爸一直認為阿婆是家中的孽,因而三不五十就詛咒阿婆命運乖舛。每次只要父女兩眼相對,總防不住老爸的冷眼冷語,不高興就趕出家門,驅逐後院也是常有的事; 小時候根本沒什麼慈善機構,有什麼違逆人性的,想申訴的,只有請求鄰居幫忙; 以老爸那種目中無人、自上高傲的姿態,鄰居根本不屑與他打交道。你看看他戴手環的手腕上有個很深很長的大疤,已經跟著他五六十年,完全沒有因為歲月的流轉而撫平,阿婆說是自己割的,但有一次他也說是他老爸下的毒手,我也不知哪個是真是假,反正他小的時候夠悽慘就是了。」
「後來,差不多十二三歲時,就不住家裡,也有好一陣子和家裡哥哥、大姐、小妹失去聯絡,隻身在外飄泊流浪,找到搭建的空地就睡了起來,吃就揀破爛的剩菜廚餘,那個年代,民有飢色是常見的,但餓有野莩倒不是常有的事。原本玲瓏白皙的小女孩,聽街上的人說,後來頭髮長了,雜亂蓬頭; 衣服破了髒了,硬套在身上,風一吹來,臭味到處飄呀飄的,誰也不敢過去可憐他; 街上婦人看不過去,一問之下,才知道是無賴又現世寶的女兒。
後來那女孩在幾個婦女的奔波求援下,總算找到了一個比較像樣的小屋子暫時歇腳,不過生活似乎也不很順遂; 一開始隨鄰家婦人一起工作,到工地幫忙挑水,清理善後,把一些渣渣打包成堆,再駝扁擔挑到工作集散地,讓撿破爛的去收拾殘局。大概作了三天不到,那女孩嫌工作苦,老闆坑人,員工對女孩子苛刻,隨手把水桶、扁擔、麻布袋還有一些工作器具一丟,誰也不管,偷偷溜回房間放聲大哭。鄰家笑她女孩子不多做點事,細皮嫩肉的,以後人家看到他什麼事也不幹,吃不了苦,誰敢娶她。不過她那鄰家婦女也真是的,讓她一小女孩到工廠做粗工,吃力不討好,弄得全身髒兮兮,也沒幾件衣服可以換,好歹也讓女孩子窩在家裡做點家事,縫縫衣服,繡繡毛線。」
「大概過了好一陣子,那女孩家裡待不住了,到一家麵攤打雜,像洗洗碗啦、掃掃地啦、擦擦桌子這樣。後來那麵攤老闆娘說她還耐得住性子,和麵攤那家子也打成一片混得蠻熟的,三餐也都和他們一起吃,生活過得還可以,只是有時還要幫忙清點隔天的貨,算算今天的生意錢,有時也做到晚上九十點才回家。後來麵攤老闆娘也心疼她早上那麼早就來,晚上那麼晚才回去,乾脆認他當乾女兒,直接睡在自己家裡。
那女孩也不懂得倫理,大概家裡擠房間小的關係,也不太避諱男女睡在一起,老闆娘竟然把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和他十七八歲大的兒子給安排住在一。老爸看到兩個男女這樣睡在一起,也沒什麼感覺,大概想說也交往有一陣子了吧!後來他們也的確在一起,後來聽說那男生對女生也沒有好到哪裡,孩子生完也沒想到以後的問題,小孩隨手一丟,男人就和另一個女人跑了。後來女回到原本的老家,對老爸也不聞不問,老爸也不理睬,大概不認這個女孩子了…。」
「差不多有二年時間沒再看到他,後來看到他的時候,感覺比較懂事,看到人也比較沒那麼怕生。他現在用的那個早餐桌、爐子、鍋子就是以前賣麵的老闆娘留給他的。那女孩算來也蠻乖的,不會和誰亂來風流去,可能腦袋也不靈巧,不會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她動作慢慢的,不過很踏實,你看他那個人家留給他的鍋爐,燒到都像黑炭還在用,實在有多節儉。我看一天也沒幾個客人來捧場,她也是天還沒亮就起個大早,人都不知道醒了沒,四五點就來擺早餐; 她賣的早餐很便宜,一個肉包子賣六塊,聽說成本一個要七塊半,每賣一個虧一塊半,大概也不知道怎麼去算錢,反正人家拿錢給他,他就高興的收下來,也不管是賺是賠; 其他像蛋餅、煎餃的成本多少,我沒去問,不過就算是賠,他可能也不在意吧!如果是賺的話,應該也是賺不多啦!」
「她的攤位沒有掛招牌,所以沒有人知道她的早餐賣的是什麼,也從來沒有一個固定的價錢。她現在算錢還是算不清楚,一個包子六塊,二個包子要收十二塊;有時候腦袋轉不過來,二個包子給客人算二十塊,客人以為一個賣十元,也當做正常的價錢不和他討價還價;有時候二個蛋餅賣人家十元,不知道是找錯錢還是老顧客優惠; 這家店的特色就是-從來就沒有一個合理的價格,隨時打折隨時漲價,完全取決於當時老阿婆的腦袋靈不靈光。」
「他這樣一賣就賣了三四十年有,本來旁邊還沒有賣檳榔也沒有我們這種魯肉飯,整個店面都是大樹,後來才有人來砍掉,擺攤子做起生意。我在十年前才搬來這附近,那時看他很憨厚,說要找我兒子做她乾孫,她竟然說他以前和那個男生分了之後,就不想再找對象,一直對愛情充滿恐懼感與不甘心面對,後來,我才知道他現在一直都是一個人住在破破的屋子…。」
魯肉飯的老伯伯用了沈重、緩慢又沙啞的語調,對我說了很多; 我坐在他前面,任憑大樹枝條撫弄著我們; 我看到老伯伯的眼中,充滿著疲憊,是一種午後的疲備,也是一種年老的疲憊,更是一種對待軟性感情的疲憊; 他用言語,化解了思念-思念的是他死去已久的老婆-在二年前的一場病。
那個阿婆賣早餐很隨興,除了沒有固定的價錢外,有時一忙或是懶得起身時,就乾脆請客人自己找錢。有一次,我買了十元的蛋餅,丟了五十塊銅板進碗裡,鏘的一聲,阿婆似乎以為交易完成; 等我要把手放進碗裡拿回四十元的時候,老闆用一種眼神看著我,那種眼神,是透露出對我的不信任?或是對買賣的無力感?聽說,以後每次的交易,都是自由樂捐的方式,這種感情,哪裡還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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