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間‧東市場
晨曦間,叫賣聲逐漸劃破夜色,大貨車小卡車紛紛甦醒,在星斗中整裝出發,從嘉義各個角落,伺機而動,準備駛向一個簡單的夢境。車上綑綁盛裝著簍簍的蔬果,冷凍庫裡冰藏著生鮮魚肉,還有各種不知該如何稱呼的玩意兒,全部都在此地匯集,像極了地理學上所謂的輻輳現象,統統往市集蜂湧前進; 更像精緻佳餚的初始,在這個集散地發酵、昇華,等待婆婆媽媽來採購生活的必需品,然後,用巧思來變裝食材,用手藝來調味料理; 也等待一位旅人,如我,來體驗傳統的、文化的、城市的氛圍。
確實是一種別具風貌的氛圍! 在地人操著家鄉的口音,指引著我:「如果要去逛市場,要看魚的,就去文化中心那邊,五六點就得去了; 如果要看一般的菜市場,就去東市場…」,熟悉的腔調,在空氣裡氤氳著; 原來,市場不只是市場,它承載著嘉義人的集體記憶,彷若一種共同的話題,共同的歸屬,它甚至成了一種地標與代名詞,只要指到魚市場與東市場,就意涵著傳統與在地的力量。
我突然想起陳柔縉女士所寫的一本書:「人人身上都是一個時代」; 市場,在城市的發展中,也在一個時代裡佔有著龍首的地位。從日據時期,到光復後,乃至蕭條的台灣,再到繁榮的現代,因為有市場,才足以道盡城市的興與衰,才能在傳統風貌的浸淫中,呼吸著又腥又鮮的氣味; 也才能在最現實的生存面向上,養活了我們,還有上一代,以及下一代。
記憶如扉頁,在市場的章節裡掀開。猶記得,唸國小一、二年級的時候,有所謂的上午班和下午班; 當我唸下午班的時候,母親便會擬好清單,央求我到早市場幫忙「血拼」,老闆看到我獨自一人,扛著大布袋來買菜,少不了誇讚我聰明孝順,遇到熱情的老闆,還會多塞給我一些蔥蒜,或者多一塊豆干、多一顆雞蛋; 回到家,我便把所有的「戰利品」一股腦兒地分門別類,哪些該冷藏,哪些該冷凍,哪些要罐裝,哪些要先用報紙處理再分裝,全都系統化又自動化的工作著; 我猶如小時候的阿基師,對食材有股強烈的敏銳與熱情, 三兩 下就將它們物歸原位了。
菜市場的老闆,經過我家時,還會順便向母親「報告」:「恁囝有夠巧的,這呢細漢擱ㄟ買菜…」,我常躲在房裡偷聽著,時而竊喜,時而大笑,有時便從房裡奪門而出,接受如領獎般的表揚,看到老闆們和母親的面孔,頓時覺得他們像 陳樹菊 女士般異常的慈祥。
傳統市場的氣氛,在於濃厚的人情,儘管生鮮超商如雨後春筍般地充斥街坊巷弄,網路宅配更是風起雲湧,大餐廳小館子的人潮也絡繹不絕; 然而,傳統市場的力量,就在於小人物的精神,一種奮鬥踏實的精神,一種台灣人樸實打拚的精神,甚至是一種沒有交易成功,但依舊是朋友的灑脫、阿莎力的精神。
我在東市場,呼吸,行吟遊走。從忠孝路,走到共和路,再踅到光彩街,或者說是在複雜的街廓裡迷路吧! 縱橫交錯著十多條棋盤似的市集,經常讓「吃米不知米價」的那些宅男宅女們,在空間感上有強烈的失衡; 更像是鬼打牆般地猶疑著: 究竟這家豬肉攤有沒有走過?明明阿婆的丸子攤應該在對角呀?怎麼連續二家賣青菜的,到底媽媽囑咐要買哪一家…?
據當地耆老表示,東市場曾在昭和年間曾經因地震而受損,後又於六、七○年代慘遭二次祝融之災,遂讓一度喧騰的市場,在一夕間繁華落盡。我漫步其間,以一種徜徉其中的悠活心情,ㄔ亍而行,時光便在腦中縈繞逡巡,多少歷史上的記憶與鑿痕,都在身旁老式的攤位與斑駁的建築中,略顯端倪; 它們屹立在時光的迴廊裡,孤獨而孑然一身,淡淡地散發著思古幽情。
賣豬肉的,裸著上身,纏著毛巾,揮著鋒利的大刀,此起彼落地吆喝著; 賣菜的阿婆,靜靜地坐在一旁,儘管臉頰早已紋皺面褶,依舊盡忠職守地在小凳上,呼叫吶喊:「三把十塊,今呢透早很刈很慢的(今早現割現採的)…」; 有的小販,推著攤車,在擁擠的走道裡,緩步、叫賣,叫賣、緩步; 兜售著粉圓、仙草; 包子、饅頭; 肉粽、油飯,或者只是殘障朋友的菜瓜布、洗潔精,全在市場一字排開,點綴其間,豐富了市場的多樣面貌。倘若能乘著羽翼飛翔,在空中俯視盤旋,我更覺得這是如宮崎駿電影裡的移動城堡,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坐標點上,或者鎮守攤位,或者踟躕流動。
市場上的演出,著實像極了一幕電影,我只需倚在小攤前,捻持著竹叉,咀嚼著煎粿,便可以隨心所欲地享受鄉土劇的演出,不需門票,不需排隊。這樣的情節,主角經常是婦女與攤販,偶爾有阿伯阿公等男配角出現,小朋友常是一群稱職的甘草人物,場景會是冷凍冰塊融化後所鋪成的濕漉漉的地面,也可能是「烹牛宰羊且為樂」之後所遺留的沾了血漬的料理檯,也可能是隱身在簡陋攤位中專賣童裝男裝女裝內衣褲襪所需的經過設計裝潢的光滑路面…。情節的鋪陳,更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不同的節慶、地段、攤位,不同的天氣、時辰、感受所交織而成的影像畫面,往往各異其趣,也呈現了傳統市場專屬的版權所有。
我喜歡和小販互動,進行一場生命的對話; 當中隱藏的親切、真誠,往往是提昇內心感受與價值的一種方式。我更喜歡和一群或坐或蹲在地面的阿公阿媽聊天、交易,聆聽一段故事; 我才真的發現,他們賣的不單是有形的東西,而是賣一種無形的情感。就像 焦桐 先生在一場講座中所提及的:「傳統食物的買與賣,太有感情了,沒有爾虞我詐的心機,沒有你爭我奪的名利,有的只是可愛與單純的往來…」; 或者像 韓良露 女士喜歡的傳統小吃; 或者像舒國治那般在窮中談吃,在熱鬧的小販中談古早味。是的,就是簡單的微笑與道地本土的風味,才足以融化一個時代中,經常對立的過程與經常劍拔弩張的緊張情勢,也才足以讓小販們能有豐沛的能量,讓我們周遭洋溢著台灣蕃薯囝仔的真性情。
有一回,便和洪雅書房 余國信 老師聊起東市場的文化,他以一種溫柔的語氣訴說著東市場的故事,說著東市場如何改變嘉義東區的發展,以及對於嘉義區域整體的影響。我們看到這些小販們改造嘉義的力量,儘管看似微弱,實則龐大; 儘管他們不懂高瞻遠矚的城區規劃,但卻在簡單的買賣中,默默地形塑了一張城市夢想的藍圖。簡單的買賣,或者說是一場儀式吧! 總不自覺地就像蝴蝶效應一般,感染了群體的互動、文化的底蘊,也感染著一個城市的思維。
他們有如默默耕耘的擘劃者,自己的攤販就像一個願景的發祥地,為嘉義開啟永恒、美麗的未來。這樣的城區發展,讓大學生沈芯菱願意掌起攝影機,為此地的草根人物撰寫動人的篇章; 讓導演吳念真,願意寫出劇本,為此地做一番有淚水有汗水的紀錄; 讓雜誌慢漫刊>>,為此地做了軟性的報導,一點一滴收錄了市集的生活與感動。
東市場,是一部劫後餘生,災後重建的城市商圈發展史,是新時代裡的不朽古玉,它如故事集般地串起了耐人尋味的篇章,讓市民的生命沸騰著樸實無華的血脈。有記憶,有遠景; 有美麗,有哀愁。我在東市場,持續搜索晨間裡傳統風味瀰漫開來的幸福。上千個攤位,都在承接歷史的命脈; 小販們努力地叫賣著,努力地薪傳市場的香火; 我在小人物的生活裡,看到動人的生命力,生生不息,源源不絕……。